面具则面惧
目
“张赫洋,你就是个混账!”
“呵呵,说完了?完了就给我滚。”
六月的璃城,天气着实反常,当然,那是对于外地人而言,在当地,这才是常态。天气预报在这座城市从来都只负责两小时的天气。昨天尚且算是夏日和风,今天却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三个小时前,张赫洋正和他相处接近一个月的女朋友在拿非利餐厅进餐。
三个小时后,已是气寒风急,大雨倾盆。
他的内心亦是如此。
坐在车内,他冷笑着关上了车门。一年时间,他谈了至少有八个对象,结果显而易见,张赫洋把她们全甩了。暴雨滂沱,辉腾疾驰而去。
张赫洋却是满脸苦涩。
他根本就不想谈恋爱。从大学毕业了四年,他也有二十六岁了。在这座三线城市,他的家庭所拥有的财富是难以想象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父母一直希望他能大胆追求爱情。张赫洋确实家境优越,但不学无术,纨绔子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大多数人对于富二代的误解很深,总觉得这个群体就是道德败坏的代言人。
其实绝大多数的富家子弟都有良好的家风家教,同时在奋斗这个方面有着惊人的毅力。因为他们的起点更高,看到的事也越多。普通人家会对十岁的孩童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
而富人会从三岁起就对孩子说:“你必须要认真学习一些技能,拥有你自己的特长,以让你在未来能够有足够的独立生活能力。”
这就是眼界的差距了。其中的韵味,大可细品。
张赫洋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小品学兼优,性格良好,却几乎从未懈怠,一直努力学习,直到顺利从全国前五之一的名校毕业。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做,漫无目的的在雨中渐行渐远。
璃城不算大,驾车很快就可以绕行一周。
可张赫洋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去哪。无感的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倏忽间,一个露出一角斗拱的小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张赫洋停车,浑浑噩噩地走下如小巷。
说是小巷,其实也就十几米长,最里面,一家店铺中,代表着老式钨丝灯的光芒闪耀在风中。
张赫洋走了进去,却发现店铺不似他想象的狭小,起码有一百五十平米。周围摆放着上了红漆的木架,一张又一张神色各异的———面具?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随手拿起一副面具,是一张白色的京剧脸谱。苍白的面孔,在蜷成一团的眼睛的搭配下,活灵活现的投出一股子惊恐。
虽然面具的表情有些怪异,但张赫洋不得不说制作工艺相当精妙。
“先生,您觉得这幅面具如何呢?”
明明是背后突然想起的声音,张赫洋却觉得它出奇的具有亲和力。转过身,一个身着白色衬衣的青年站在两个木架之间。
这就是这家店铺的拥有者吧?
“制作工艺相当不错,在现代机械制造工艺的冲击下,已经非常少见了。”
青年笑了笑,说道:”先生您既然第一眼就拿起了这幅面具,何不试一试?“
“没心情,,,诶,不说也罢。我再看看吧。”
“先生可是有心事困扰?”
“没事,已经习惯了,我人品不行,自作自受罢了。”张赫洋面色闪过一丝阴沉,随机僵硬的笑了笑。
“先生何必自嘲?您的气质,可不像一个无德之人。”年轻人走上前,直直的看着张赫洋的眼睛,言语中带着一丝叹息。
张赫洋再次打量这个青年,白色衬衫上用颜色极淡的银线绣出一副奇怪的图案,完全看不出来是何物,不过看起来挺顺眼。纯黑色的长裤,较为宽松,裤脚微开。而脚下居然踏着一双老式布鞋。
未等张赫洋开口,年轻人接着说:“先生可是困于爱情?”
“你怎么知道,,,好吧,确实是这样。。。。”张赫洋想了想,没有反问,毕竟他的精神状态,看出来他受挫并不难,而他这个年纪,因为爱情的,十之八九。
“您的事情,我也不便去多问,不过,您既然拿起了这幅面具,便说明它也选择了您.”
张赫洋有些诧异,这话说的,你是在搞玄学吗?
“抱歉,在下的话有些无厘头了,不过,建议您还是试着戴一次,这也算是我店的规矩之一。毕竟,一件物品,试过后才知道它是否合您心意。”青年依然是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如初。
张赫洋想了想,入乡随俗,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问题。用手牵起面具后的细绳,将它戴在了脸上。
面具的材质并不冷硬,温和如玉,让张赫洋感到十分舒适,他一时间沉浸在这种感觉中,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意识。
青年看到这张赫洋身体后倾,快而准的伸手扶住了他,慢慢搀着他走到了店铺的一角。
一把竹制躺椅靠在墙角边。
张赫洋靠在椅子上,缓缓的瘫软下去,然后彻底睡去。青年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脸上的面具,默默地伸手按下了一旁墙壁上的开关。
一切陷入黑暗,连风雨的喧嚣都传不进来。
璃城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反常,明明是秋天,太阳却散发出过多的光和热,让人们一边享受,一遍又抱怨身上稍显臃肿的服装。
张赫洋坐在璃城市第三实验中学初三一班的教室里,有些茫然。
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不过也无所谓,目前最重要的是准备荣跃私立高中的招生考试。张赫洋翻开了《高中数学必修三》,开始学习。
“今天的状态出奇的好”张赫洋看了一遍第一章节,发现每一个知识点都似曾相识,并且尝试着做了几道题,居然全部是正确的,就是步骤或稍显冗杂,或过于简略罢了。
看向左手方向,一个过道之隔,少女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双手捧着一本《幼学琼林》懒散的翻阅着。
“顾瑾同志,我没记错的话,这节课似乎是数学课吧?”
顾瑾抬起头,登了张赫洋一眼。
“你有资格说我?好像你听课了似的!”
“好歹我也是在做数学吧?总比你看经史子集来的正经。。。”
“嗯——哼?”顾瑾偏过头,光洁的额头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白皙。
“每天都说一遍这话,你,什么来路地干活?”
明明看着挺文静的一漂亮小姑娘,用富有活力的语气说出这种贱贱的话,显得格外的可爱。
张赫洋一愣,小脸一红,慌忙转过头。“不可能,我只是怕你考不上高中,到时候别被嘲讽的崩溃!”
她咧起嘴小声的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讲台上正在埋头批阅试卷的老师,确定“安全”后,突然伸手拍了拍张赫洋的肩膀“小弟,你哪次考过我了?这么有自信?”
张赫洋立刻就焉了。
每次考试,张赫洋总是在年级前五到年级前二晃来晃去,前五到前二的四个人,简直就是铁打的,完全是自然经济的模式,不输出,不引进。
但如果是第二到第五是铁打的,那第一就是金刚石,还是不惧高温,可以和太阳肩并肩的那种。
第一是顾瑾。
对张赫洋来说,这都不重要。他知道了一条消息:顾瑾在荣跃私立高中今年的第一次招生考试中被录取了。
于是张赫洋就开始拼命了。
他喜欢顾瑾,她对于他是特殊的。
班里其他人基本上都和他保持着距离,究其原因,无非是他家大业大,且不是一般的大。肯定是有人和他说话的,不过除了公式化交谈,就是套近乎的宵小之徒。
顾瑾不一样。她会和张赫洋开玩笑,会追着他扔粉笔,会给他讲解一些超纲的知识点,会在他听的犯迷糊时说他是个笨蛋。顾瑾有时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寻求他的帮助,会借一些钱,会找他帮忙做一些事,但和有些势利的家伙不同,顾瑾有借必还,今天她钱不够了,借了张赫洋几块钱买一本笔记本,明天她一定会早早的来到教室,把钱如数压在张赫洋的笔袋下面,然后继续看她的古文。
作为全省乃至全国有名的高中,它的招生人数少的可怜,每一届仅仅只设立六个班,一个班也就四十个人左右。而每一次招生考试,来报名的考生却是以万计数。录取率,简直低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境界。
初中升高中的考试,出现高一甚至高二的知识,再正常不过了,更别提有时候还会冒出来历年高考原题。。。。。。
三天后,张赫洋一脸茫然的走出了考场。
“为啥类似的题我最近都做过?”
毫无疑问,他的人品在这几个小时内达到了人生巅峰。
过了两天,一封紫色的信函被递到了张赫洋手上。
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顾瑾,又回过头看了看和两个月前顾瑾从门卫室里取出的一模一样颜色、图案的信函。他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暑假已然过半,张赫洋的父母开着车带他去一家奢华的酒楼吃饭,一进门,就看到了荣跃中学的校长,和校董会的几位成员。
张赫洋也知道他父亲的惯例。父亲绝对不会去帮他徇私舞弊,砸钱把他砸进名校或者用势力把他运作成某个竞赛的第一名。但他就算自己凭真本事得到了荣誉,父亲也会对相关负责人表示感谢。或是请他们吃顿饭,或是送一些贵重礼物。理论上来说,这完全没问题,张赫洋凭自己的硬实力得到的东西,他们有什么必要去“行贿”?况且还是在事情已经确定之后才去送礼,这谁能管得着?
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菜,喝着橙汁,张赫洋的心早就飘到了地平线以外。
女性们在隔壁用餐,毕竟她们很少沾酒。按理来说小孩也应该去隔壁的,但张赫洋是今天的主要人物,所以也就破例坐在了“久经沙场”的一群中年大叔之间。
酒过三巡,桌上的成年人全都烂醉如泥。半梦半醒之间扯着嗓子侃天侃地。
张赫洋并不喜欢这个场景,出去上厕所了。
在走廊的窗户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张赫洋走进了房间。
“我说,小洋啊,叔叔问你,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同班同学都是谁呀?”
招生办主任晃着脑袋对他说道。
“这个,,,可以知道吗?”张赫洋顿时有些惊喜,万一他就和顾瑾在一个班呢?
这个中年男人从身后的挂衣架上拽下来一个公文包,从里面扯出来一沓文件。
“你自己看看吧,嘿嘿,小家伙,你的成绩可不赖呀,分到实验班去了。”
张赫洋满脸激动地接过文件翻看。
一班,重点班,没有。二班,平行班,没有。三班,重点班,没有。四班,实验班,没有。五班,实验班,没有。六班,实验班,也没有。。。。
张赫洋慌了。
他在找顾瑾的名字。
又翻了一遍,张赫洋倒是瞥见了自己的名字,但顾瑾两个字依然没有出现在上面。
饭局已散,张赫洋一路魂不守舍,回到了家中。
“怎么回事。。。。这不对!“张赫洋看着他卧室的书架最上层摆着的紫色信函,却觉得它完全不存在,那只是一片黑色的阴影罢了。
开玩笑,他放弃出国,拼了命去考上这所所谓顶尖的高中,不就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吗?
眼前忽然变得明亮,越来越亮,亮到张赫洋感觉眼睛快被灼伤,却又在霎时间归于黑暗。脑子里好像忽然缺少了什么,张赫洋晕晕乎乎的在挣扎着,无力的挥舞着手臂。
一根粉笔头砸在张赫洋头上。
他抬头,老师瞪着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冒出什么“二阶求导”,“缩放”之类的名词。
一只似曾相识的芊芊细手忽然点在他桌子的左下角。
“顾瑾?”
“咋了?今天又走神了?”左手边的过道内,顾瑾身着一条纯白色的碎花连衣裙看着他。
“你。。。”
“嘘,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和我说话么?”女孩神色慌张的把食指竖在唇前。
张赫洋刚想问为什么老师完全不管你一个大活人上课时间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忽然发现顾瑾自从来到高中后一直叮嘱他别在有他人在场时和她说话。
压下心头的疑惑,张赫洋开始学习。
不得不说,整个初等教育中,高中三年是最为漫长,也是最易流逝的三年。高考完了,同学各奔东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各奔东西,全国各地,亦或是世界上各知名学府,每个人都几乎不会再有相互陪伴又一个三年的机会了。
顾瑾离开了,没有一点声息的离开了。
张赫洋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他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顾瑾去向的消息,就连校方似乎也不太清楚顾瑾这个人的事。
张赫洋仅仅是有些郁闷。
“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吧?”他自问。
大学四年,他学到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利用父亲给他的几万块钱备用金,张赫洋联合几位朋友创业,从无足轻重的小打小闹,一直成长到盈利颇丰的中型企业,他成为了典型的年轻人楷模。
唯独没有一个能和他情投意合的恋人。
一开始,他也在认真的和那些异性交流,也在努力的付出。
可是他发现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产生由衷的爱意。
明明很完美的女孩,张赫洋却总觉得,有些许怪异无处不在。
不,比起怪异,用恐惧感更合适。
“女朋友”换了又换,每一个前女友都觉得他是个冷漠无情的渣滓,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他也懒得去解释。
这么多“女朋友”,和他接吻过的可能都超不过三位,更别提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他现在在这方面还是一片空白。
时间流逝,这天阳光还算明媚,张赫洋开车载着“女朋友”在街上行驶。
两人都有些沉默。
突然,天色昏暗,随后暴雨倾盆。
二人对视。
张赫洋忽然把车停下了,随即车门解锁。
“分手吧。”
女孩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人呆在车里,张赫洋拽着自己的头发,用额头猛撞方向盘。
心烦意乱地发动,疾驰而去。
路上,忽然出现一角小型的斗拱,似曾相识。
他停下车,走向了那条小巷。
“轰!”
一切又重归黑暗。
张赫洋坐在一把木椅上,回过神来,却发现除了眼珠,完全动弹不得。
视线之内,三面墙围了起来,墙上被空出了一排凹槽,里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白色蜡烛,摇曳的火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你知道《离思五首》中的第四首吗?”
悠远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张赫洋回答。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是自己控制了。
“这就是你的‘惧’。”
“你知道什么是‘目之惧’吗?”
张赫洋无法回答。
那声音依旧在不急不缓的叙述。
“看见,看过,和看完。这就是人的一生。”
“看见,是你看到了一些事。因为你看见了,所以你以为你知道了。”
“看过,是你曾经看到了一件事,但依旧重归平静,你已然放下了过往。”
“而看完,是你真正明白了,何为‘事’,你依经看完了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不会为过往去后悔,也不会对曾经讳莫如深。”
张赫洋一脸茫然。
“顾瑾在初三那年就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离世了。”
如白昼惊雷,张赫洋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切都回来了。
哪有什么顾瑾考上了荣跃中学,哪有什么高中时没有老师管的女生。
都是他自己。
初三,高考前,顾瑾对他说,我喜欢你。
他呆住了,下意识的说,好啊。
然后,她告诉他要好好学,要考上最好的高中,替她学习,替她活一辈子。
当时他没明白。
高考前三个月,老师忽然告诉全班同学,顾瑾因为突发疾病,去世了。
他便精神崩溃了。
后来,“顾瑾”回来了。
她陪着张赫洋走完了他最脆弱的时期。
“你所惧的,是你看到的。你更惧怕的,是你有一天会‘看过’这一切。”
是啊,他就是一个怂包,一个彻头彻尾的怂包。
“你根本不敢面对这一切,你根本不敢面对你的恐惧。”
张赫洋没有说话,只有泪水缓缓流淌。
“这是顾瑾希望的吗?”
张赫洋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她把自己的恐惧抛在脑后,却在生命的最后想把你的恐惧打碎,来为你创造未来。你就是这样做的?某种意义上你没有辜负她,但实际上你让一位已死之人来为你承受了所有。”
张赫洋依然跪着,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十指死命地扣着地面。
“你是谁?”张赫洋抬起头,红肿的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烛火在跳动。
“我只是一个制作面具之人罢了,但所谓面具,就是让人面对恐惧,了解自己心中的恐惧。”
“但,我更希望,你在看到恐惧后,能够不再恐惧。”
张赫洋忽然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敲击玻璃的声音。
“小兄弟,你车停在这好久了,你也不下车,搞得我这个收停车费的很尴尬啊。”
他抬头,发现车窗外一个大叔正敲着玻璃,手上还拿着一捆零钱。
换顾四周,一切都像是梦,好像他根本没有进入那家店铺。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他忽然失声痛哭,又哈哈大笑,把车开走了,留下大叔在风中凌乱。
回到家门口,停车,解下安全带,正欲回头拿放在后面的抽纸,却发现,一副面具静静地放在后座上。。。
千里之外,青年望着远方,口中喃喃道:“如你所愿,他已经明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去‘那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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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时间:2019-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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