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视长生
第一章 故里飞花
梅子黄时日日晴,
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
添得黄鹂四五声。
五月,江南。绿树荫浓,爽静宜人。
梅雨之前,却有着难得的好天气。
一架宽敞的旧马车,风尘仆仆,缓缓绕过一座矮山,两处溪流,成片成片的稻田,仿若从浓墨画中而来。
许是路程遥遥,拖车的老马已是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喘着热气。
驾车的青衣老仆,面容斑驳,两手松松地握着缰绳,任由马车缓缓而行。
偶尔颠簸的紧了,老仆才侧转过头,担心的望向身后车内。隔着布帘,老仆仿若能看清里面的景象。
“老爷……你听,南方的黄鹂儿都知道我们回来了哩……”青衣老仆喃喃自语道。
“一晃都快六十载了,我都快忘记乡土故人了……这一世,老仆似乎都老的快了点哩。”
车内,静谧如常。
老卜有一句没一句的咕哝着,陷入幽深的思绪中。
绕过一大片田野,春风拂过,生机勃勃。
忽然,行到一处坑洼,车轮一滑,马车顷刻失去重心,一阵嘶鸣,一具薄棺倒滑出车厢,撞向路边的田埂。
吓得青衣老仆翻滚下来,摔落在地,连滚带爬跑向车后。
但见,薄棺棺盖散落开来,一具年老的尸身仰面着地,须发银白,面上坦然,仿若沉睡已久。
光阴,在这一刻,如同定格,又像是无限延伸……
※※※
上古以下,自人类结绳记事始,文道便如星火,千古不绝,愈发昌盛。
至大宋朝,经世文脉已传了不知几千载。
宋朝,虎踞中原,立国已逾千年。
宋朝尊崇教化之功,文教鼎盛。文风道种,遍布九州七十二郡。千百年来,读书之人如过江之鲫,浩浩荡荡,其中不乏旷世大儒,光照四野,在史册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
宋朝,中州江南郡,一处偏僻的古镇。镇内百姓不多,但亦文教兴盛。
古镇东郊,沈家本是一大族,祖上似是从北方苦寒之地迁徙至此。光阴难料,纵是王朝,兴衰亦是常事,何况宗族。传承几百年来,人丁虽越发稀疏,却依旧人才辈出。如此历经多个世俗朝代,也不曾断绝香火,也算极为难得。
八十年前,沈家族内主脉诞下孙辈唯一幼童,初初三四岁,便能识经诵典,异于常人。又过三载,旁征博引亦不再话下。天资如此聪颖,沈家极为重视,取名如法。
沈如法七岁即中秀才,相邻十里,皆以为荣。
然世事往往多弄人,后经十载,沈如法屡试不中,榜上无名,苦苦支撑之下,困顿不已。
如此,接连又过了数个春秋寒暑。
许是,命运捉弄的累了,无趣了;又或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沈如法终在三十五岁时,以锦绣文章为“桨”、以十余载困苦沉淀为“筏”,一路过关闯将,闯入殿试环节,在华盖大殿内论道天下群英。
那日,殿试策论,沈如法不疾不忙,一气呵成。笔落字未干,众人便感一股大儒特有的浩然中正之气,力透纸背,呼啸而出。
此后,沈如法一飞冲天,纵横高高庙堂数十载。沈如法文武双全,前半生憋屈异常,此刻终得机会施展平生所学,更是日日精进,不曾辍费一日。无论著书立说,革除弊政,亦或平叛北方邪教,桩桩件件均载入宋国史册。
美人迟暮,英雄恨老。人间故事,总有离别。
这日,夜深。早已年迈的沈如法唤来家中老仆,问明今夕何年后,一阵怅然失神。
腿脚因年轻时剿灭长生教时,落下了病根,这几年,沈如法痛苦难当,日夜备受煎熬,直至现在已是难以行走。
斜靠在躺椅上,宽坐在后宅园中,沈如法把前来打算照顾的家人一一赶走,任由清冷霜月落在庭前,落在身上,落在久远的记忆中……
“叶落归根,时间不多了。有些事也该去了结一下了。”
次日,天未亮,清冷的院中,响起了一道道惊呼声……
而都城之外,一辆马车载着多年的乡愁,迎着微弱晨光,缓缓地出现在官道之上。
※※※
宋朝,中州江南郡。
薄云山下,辰水河畔,山河古镇。
辰水河兜兜转转,穿过山河镇,由西向东,缓缓而去。山河镇坐落在辰水河畔,已逾千年,具不可考。
清晨,天微微亮,镇西二十里,一座破落的书院。
“一人各有一安居,方寸归藏尽有余。颜子一春常不出,他,他……”一阵少年读书声,有气无力,声音也逾来逾小。
嘭!
一声清响,一扇木窗被用力推开。
一张清秀的小脸露了出来,皱着眉头,气鼓鼓的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沈家哥哥,你又偷懒了喔!”
伏在窗边书桌上的瘦弱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沈姓少年闻声吓得一哆嗦,微跳了起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待看清面前的少女后,不禁苦笑微微道:“见笑了,昨夜身体不适,没成想……”
少女闻言,心头一颤,忙轻声问道:“沈默哥哥,是不是又发寒症了?”
“我去叫阿公!”
少女见少年年色发白,不待其回话,忙扔下一句话,就双手牵着裙摆急忙向后面跑开了。
沈默苦笑着看着远去的身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阵滚烫,但自己却感到愈来愈寒冷。如今正值春季,却仿若身坠冰窖,阵阵刺骨。
沈默极为无奈。自从年前冬日里从县城赶考回来,这病症就莫名得了。起初以为是受了风寒,哪知寒症每旬发作一次,且次次愈发凶猛,难以承受。就连镇上颇有名气的杜老郎中都束手无策,摇头不已,深怕自己累及了他的一世好名声。
不一会,少女就匆匆转了回来。一名佝偻老者不疾不缓地跟在少女身后。
“夫子!”沈默拜道。
佝偻老者嗯了一声,然后盯着沈默,深深看了两眼,伸手一把握住沈默的右手。
沈默顿时感觉,一股若有如无的热气,顺着右手,缓缓在体内游走。偶尔寒气不退让,僵持几番后,热气依旧能冲破桎梏,最终汇集全身。沈默感到心头一轻,全身暖洋洋的。
待一盏茶功夫后,佝偻老者收了手。沈默赶紧再次屈身行礼:“辛苦夫子了,我的寒症……”
佝偻老者挥了挥手,在房内踱着步,似在下着决心。少女则乖乖地在一旁扶着沈默,深怕沈默站不稳。
“沈家小子,我来问你,你在我山河书院,读了几年圣贤文章了?”佝偻老者盯着沈默,眼中尽是不舍。
沈默一愣,忙躬身回道:“禀告老师,沈默五岁进学,已受老师谆谆教导七年。”
佝偻老者摆摆手,又道:“七年来可曾亏待于你?”
沈默一脸茫然,诧异道:“老师……”
佝偻老者,试着挺了挺腰,不待沈默回应,又道:“你七岁那年,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地流浪至书院,老夫还记得,那时你每日躲在窗外桂花树下,偷偷听我讲授圣贤文章……”
沈默颤抖着身子,不顾少女的搀扶,硬是拜道在地。
“弟子怎敢忘却老师收留、授道之恩!”
“所有学生之中……包括老夫半生教书育人之中,你这个弟子,是最为蠢……,最为驽钝的。但却又是最为用功,读书最为用心的。”
少女一跺脚,白了老者一眼。佝偻老者叹着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如今,你我师生缘分将尽。你体内寒症极为顽固,说不清道不明。老夫只能牵延些许时日,却无力根治。你沈家族人,这两年都来书院寻你回去,或是主脉……”
佝偻老者盯着沈默,缓缓道:“你现下情景——”
“回去吧!”
沈默跪在地上,低着头,闻言身子一顿,久久不知如何应答。
回去,回哪里……
“阿公!”少女焦急道。
佝偻老者不顾身后,已默然行至门外,望向暗夜中远方,叹气道:“该来的总会来……”
次日,清晨。
沈默收拾停顿,其实也无多少可收拾的。两套浆洗发白的长衫,一摞泛黄的经史子集就是全部家当了。
倒非佝偻老者刻薄小气,实在是沈默喜好简朴,自幼家境贫寒,虽是沈家旁系族人,却是快旁出天际了,未曾受其半点恩惠。
沈默认为能有衣蔽体,有屋可栖身,更有书籍在手便足矣。待自己考个功名回来,再报师恩一二。老师虽严格,但却待自己恩重如山。
未敢打扰老师休息,沈默在老师屋前重重地磕了头,又来到院中那棵桂花树下。
手指触碰着粗壮的树干,亲切,踏实。
许久,沈默背起竹子背篓,带着不舍踏出书院,身影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渐行渐远。
山河镇郊,偏僻静地,沈家祖宅。
深深宅院,厚重,却透出压抑。
今日,沈家一反多年来的低调。一清早,宅院中门大开。五六个中年健仆将宅前街面清扫了一遍又一遍,连着再冲刷了一遍又一遍。
氛围甚是隆重,或者说是——诡异。宅内外的些许下人,默默地忙着手头上的事,有条不紊,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一个字。
不一会,一位管家模样打扮的中年发福男子,不紧不慢来到祖宅门前一侧,每跨出一步,胖管家脸上的赘肉就一阵轻颤。躬身立住,面色庄重,目不斜视,不言不语。
沈默出现在沈家祖宅门前时,楞住了,看着偌大的阵势和陌生的宅院,有点不知所措。
沈家祖宅,沈默这是第二次来。上一次还是在五年前,当时还是无处投奔、孑然一身的孩童,相比之下这扇府院显得过于遥远,无力让其敞开。
与七年前一样,沈默还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遥遥地望向老宅。与七年前不一样的是,此刻这门开启着,还是中门大开,仿佛特意在等着某个贵人的到来。
忽然,这一方世界,好似变得特别安静,沉重。一丝无形的压迫感在蔓延,仿佛时间都变成泥沼,混乱不堪。
沈默心头如巨石落下,压得喘不过气,不禁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沈默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沈家老宅的胖管家,仆人们却未受到丝毫影响。
嗒,嗒……
马蹄踏上青石街面,发出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传来。
胖管家腰弯的更深,面容越发恭谨。
一架马车,风尘仆仆,踏着青石,慢慢行来。
方向,正是沈家古宅。
一具惨白的招魂幡,被绑在车厢前侧,随风轻展。
没有了驾车人,只凭着马儿自己率性而行,显得极为诡异。
看到马车的时候,沈默额头已经满布汗珠,一脸震惊。那白幡甚为扎眼,马后的车厢更是比一般的马车长了许多……
这一幕,似是在哪里出现过?
沈默抬起来脚,不知不觉地朝着马车方向走了过去,一步一蹒跚。沈默双眼无神,心中好似有个声音不断呼唤着,身体似乎不受控制。
马车在沈家正门前停了下来。这时,沈默也鬼使神差地走到马车前,抬起了左手,微微送到车前。
马儿一阵嘶鸣,瞬间惊醒了众人。沈默摔倒在地,心下顿时惊醒过来,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胖管家带着几名健仆忙跑了过来,深深撇了瘫坐地上的少年一眼。众人均未理睬摔倒在地的沈默,而是直接恭谨地跑到马车一侧,齐身恭敬地朝车内大礼参拜。
马车,安静地停在门口道上,唯有老马嘚嘚地喘着热气。
胖管家四下扫了一眼,并未看到驾车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弓着腰,转过身,朝身旁的仆人挥手低声道:“速速拆掉门槛石,请贵客回祖宅!”
众仆人一阵忙活,片刻后,中年管家牵着马,将马车引入祖宅内。马儿似乎很灵性,并未抗拒。
快入门时,管家回过头,瞧向一旁正在发愣的沈默,淡然道:“请少爷回府休息,迟些我再请示主人,安排相见。”说完,胖管家便不再多言,转身引着马车进入宅内。
沈默竟忘了回应,诸多疑惑,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
下人引着沈默迈入府内,马车早已拐入内院深处。沈家老宅,占地极大,层台累榭,古朴庄重,却人丁稀少,未见一名主家之人。
沈默随着一名仆人,七弯八拐,穿过一处又一处,终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内停下。
健仆俯身,微声道:“请客人在此处稍作休息,如有事唤我即可。”说完,便匆匆消失在门外。
沈默欠身回应,转头端详着宅院,默默地寻了一间客房。四下瞅了半天,除了一股淡淡的年久的霉气,却也无甚异常。
一进沈家老宅,沈默就感到异常不适,无法描述的感觉。祖宅、马车,处处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排斥。
想起幼时流浪所受苦难,沈默就想尽快逃离,一刻也不愿待在这里。但苦在命不久矣,带着诸多疑问不解,又辗转来到了祖宅。
咕咕……
沈默尴尬地摸了摸空腹。大半天行将了二十余里,又是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很快就不争气了。
许久,沈默推开窗瞅了瞅外面,已是日斜西空,晚霞满天。
空荡荡的院落,除了窗前几根劲竹,葱葱郁郁,再无其他。没看见府中的人,沈默便又回到桌前,从竹篓里取出一册泛黄的书籍,打算再温习一下功课。
沈默天资普通,功课一般,甚至后知后觉,但却胜在勤勉不辍。
先生常常教导,学问之途,浩瀚无穷,精妙绝伦。唯有持之以恒,方能有所建树。沈默深以为然。
悟性不足,也唯有勤奋来补了。
正当沈默孜孜不倦、沉浸在浩瀚的经学子集中时,一股从未有过的阴寒之气,在沈默体内骤然形成,霎时间顺着静脉爆发开来,直冲百穴。
嘭!
沈默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双眼一翻,直直地栽倒在地,手中泛黄的书册翻转着,哗哗作响地,掉落在地上。
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点点冰霜,自沈默眉梢间,顷刻显现,不一刻,就遍布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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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时间: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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