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公室，中门开了。

　　一行人站在五行广场下，只见服远伯的公室壮丽恢弘，势压双目视野。

　　林策稍微做了一下准备，让李扎双手捧上三尺三的长剑，让林蹑双手捧上虎皮做的大氅，不敢再带其余人，便随祭足拾阶而上。

　　没进门就看到一座巨大的钟楼。

　　钟上刻满金文，祭足还要与他详加解释钟的来历和用途，便见他站定，对钟合袖行礼。

　　祭足不由点头赞许。

　　正所谓鼎食鸣钟，这青铜大钟与苍榆大鼎一样，是诸侯的象征，上面更有金文记录下的战功，亦可一响震彻魑魅魍魉，作为传播四方、集结兵力的雷音，虽然林策不认识上面的金文，却不妨碍他的敬意。

　　祭足引他又走。

　　经过宫外楼观，过诸侯的三门，大殿响鞭，极是令人觉得渺茫忐忑。

　　林蹑和李扎二人已经被摄得头都不敢抬，跟着林策，心中战颤，不自觉双手比肩高，呈现举案齐眉的模样。

　　林策却仍是仰着头。

　　他知道，自己也是一路诸侯，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乞讨的，不能还没见面，先坠了士气，如果被其它诸侯的宫室吓破胆，日后去了朝歌又该如何？

　　他只是担心服远伯在朝堂之上见他。

　　面对一片士大夫，自己当众劝战，似有不便，如果一定要这样，自己要及时把私下能说的话换成朝堂上能说的辞令。

　　然而从正殿之下绕过去，林策就一下放了心。

　　他们很快抵达一处小型的演武场。

　　场内一人最是醒目，他穿着宽大的玄服，系着坎甲，身材高大，头发用青铜扣锁死，胡子花白，蓬松如斧，此时正持一弓，拈而待射。

　　他身边，站了些侍奉的奴仆宫人，还站着两个戎装的幼辈。

　　祭足先小跑到他跟前禀报，他便放手矢尾，任流矢直奔箭靶，听得周围人欢呼叫好，林策也连忙大声赞道：“好。”

　　他转身而视，双目如电，如狮似虎般盯上林策。

　　林策上前数步，见近了，便合手展臂，行晚辈大礼。

　　一个语调恣意，却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就是伯权之子，子策？”

　　林策知道，这是上位者心态，自在惯了，说话闲懈随意，连忙称呼道：“伯爷在上，子策有礼了。”

　　服远伯哼哼浅笑，道：“好呀。这个伯爷的称呼，如何而来？”

　　林策低着头，谨慎说道：“我父伯权曾告诉我，他以叔父称呼您老，子策自然要以叔祖父称呼您。”

　　他有些局促，连忙转身招呼林蹑、李扎：“把我给伯爷送的礼物呈上。”

　　李扎先走上前。

　　单膝跪地，双手捧起长剑。

　　服远伯大吃一惊道：“三尺有余，这可是难得的宝剑呀。不会是伯权留给你的吧？”

　　林策连声道：“正是。正是。”

　　服远伯叹息道：“当年他夺于敌阵，就要送孤，孤说，我不缺剑用，你们玄鸟一氏怕是难得遇到好剑，可谓宝剑随烈士，你带它回去，做个传家宝，今日却不想，他的儿子又把这柄宝剑捧到我面前了。”

　　林策尴尬道：“想不到还有这段故事？”

　　李扎坚持等他收下。

　　服远伯就轻轻点头，持在手里，拔出一道寒光，又插进去，交给身边的人。

　　林策松了口气。

　　礼物能收就好说话。

　　也许他心里看不起拿父亲宝剑送人的自己，那也是没办法，他服远伯缺什么？自己又有几样东西才能送得出手。

　　李扎退后之后，他又给林蹑点了点头。

　　林蹑便把虎皮大氅捧起，双手奉上。

　　林策笑道：“剑是父亲留给我的，是家里最珍贵之物，但这身王氅，却是孙儿用自己战胜缴获的虎皮做出来的。”

　　服远伯问：“没有第三件了？”

　　林策道：“有。但第三件带不过来，稍后再向伯爷细讲。”

　　他又一揖，大声道：“我先来向伯爷请罪。”

　　服远伯微微点头，问他：“乌氏财货被掠的事？”

　　林策道：“是的。想必祭大夫已经与您讲了，孙儿是会给您一个交代，但还请伯爷先助我一臂之力。”

　　服远伯问：“怎么助你？”

　　林策奋声道：“请伯爷借我粮食，借我威风。”

　　服远伯乐了。

　　他身后两个少男也乐了，其中一个问：“你这粮食能借，威风怎么借？”

　　服远伯笑道：“是呀。粮食孤能借你，威风怎么借呀？”

　　林策郑重道：“借我粮食就也就借了威风。我带着粮食回去，回去之后，大可与宗亲国人讲，你们看，这是我服远伯爷借我的粮。他们不就知道，您是支持我的了吗？”

　　服远伯问：“孤？！凭什么借你粮呢？”

　　林策格外谨慎地问：“伯爷看得起我苍榆么？”

　　服远伯一指他，又哼声浅笑，要求说：“你说，你说？”

　　林策道：“我愿为附庸，臣服于伯爷，伯爷意下如何？”

　　服远伯轻慢地说：“苍榆在孤数百里之外，你口中说要臣服，就骗走孤的粮食。是申豹教你的吗？”

　　林策叹道：“是呀。他以为伯爷会需要。原来又是他错了。”

　　身后林蹑大吃一惊，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襟，承认来骗粮食，这个头开得不妙呀。

　　这些小动作，服远伯看在眼里，若有所觉又一轻笑，问他：“那你自己呢？”

　　林策说：“没有粮食。我苍榆已是大难临头，思前想后，除了父亲给我提到您老，不曾结识谁，有谁可以助我。伯爷莫怪，我就把申豹我师嘱咐我的话，都一并说给您老吧，他说，如果有谁帮我，只会是您。他还说，如果你借，伯爷不肯给，你干脆就把第三件礼物双手奉送上。”

　　服远伯震惊道：“什么礼物？他那么有把握？”

　　林策沉声道：“一块地。”

　　服远伯道：“你苍榆的地太远，孤拿不了。”

　　林策缓缓道：“是猗氏。”

　　服远伯白了他一眼，冷哼道：“孤还以为是哪里呢。猗氏还需要他送我？伐义渠时就可以拿来，却被散侯用贿金贿了朝歌，钻了空子，有时虽然气不过，但还是不想去取罢了，好歹也是一路诸侯，没有借口。”

　　林策回身，给李扎和林蹑挥了一下手，让他们远远站开。

　　服远伯迟疑了一下，也让身边的人站远一些。

　　林策道：“我雍州有四塞，而通戎之路却有两条，伯爷居其一，猗氏居其一，然否？”

　　服远伯点了点头。

　　林策又说：“如果说有第三条，当我苍榆无疑。但苍榆也不算，从苍榆进入雍州，沟壑纵横，还要经行同官。”

　　服远伯又呵呵一笑。

　　林策问：“当时散国，伯爷不取，是否考虑了塞外的马匹，皮革，筋角这些战略之物？伯爷想过没有，单独的一条路，价值比起两条都在手，差到哪里去了？”

　　服远伯若有所思，不由拈了自己的胡须。

　　林策道：“伯爷是英雄，或许不屑去雕琢经营之道，但您可以问你的司徒、司空他们，此利几何？何况军略之物呢？申豹先生让我助伯爷灭猗氏，独享马匹皮革筋角之利，我苍榆也一起打打秋风。”

　　服远伯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递来一张弓，要求说：“射靶给我看。”

　　林策持弓而立。

　　他从身边的箭囊里拈了一支，上弦拉弓，拉了一半，忽而想起服远伯那的飘忽性格，便只再开半分，就放手射出去。

　　箭不到靶就扎地上了。

　　服远伯重重拍了他一把，又从腹腔里笑出刺耳的笑声，他轻声道：“你这哪像是林伯权的儿子呀？”

　　林策苦涩道：“身体文弱。让伯爷见笑了。您这样都不愿意帮我一把吗？苍榆交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有利还是一个善战的人有利？”

　　服远伯逼近他，轻声道：“自然交给一个善战的人更有利。”他简短地说：“有用！”

　　服远伯旋即一叹：“也是。如果你知兵善战，有什么自己去拿，也求不到孤了。”

　　他说：“你欲臣附于我，按照诸侯之间的规矩，你要送质子来给我，可你成亲了么？”

　　林策摇了摇头。

　　服远伯问他：“兄弟呢？”

　　林策顿时一身冷汗，在脑海中紧急翻找，好在机敏，便说：“我叔父有子，然而他人已战死，婶娘出奔，质于邦外，不义。”

　　他又说：“那就我只有同胞的弟弟可以。只是父亲死后，母亲拉扯我兄弟姐妹长大，需要回家之后与她慢慢商量。”

　　服远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林策取信说：“但我有更好的人质。”

　　服远伯问他：“谁？”

　　林策诚挚地说：“我自己呀。”

　　服远伯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孤喜欢你，率人。那就暂且算啦，如果孤扶植了你，你却在孤这里，那苍榆怎么办呢？”

　　服远伯柔声商量说：“要不你把申豹还我？”

　　林策醒悟了。

　　这是刚才自己的那些话把服远伯点醒，他在心里已经接受自己的建议，要灭猗氏，同时他也在后悔，后悔放走了申豹这样的谋臣。

　　林策连忙说：“伯爷。质他还不如质我呢，他要没了，苍榆不知道会是谁的呢。”

　　服远伯看天看地，表情奇怪。

　　林策知道，他悔死了，他心里气，气他自己放走了一个经世之才。

　　这个时候，林策才觉得自己还是能占上风的，就又说：“伯爷。您是想答应我了？您可还没问我借我多少粮呢？”

　　服远伯凄迷地眨眨眼，尽是无奈，他恨恨道：“申豹是个奇才呀。一语把孤点破了。当年伐义渠，孤怎么没有走最后一步，被散侯捡了便宜，而且，身边从来也没谁想过可以独营皮革马匹呢？”

　　林策道：“那时散侯刚占散国，受义渠侵染，贸易之势不显，若非我师周游列国，他也不会想到上头去。更何况，那时的苍榆不在我父亲手里，您没有苍榆这样的盟友，不能首尾两顾，而天子怕是宁给他人，不敢给你。”

　　服远伯沉沉道：“你说的没错，那散侯贿金只是其一，天子是故意给猗氏的。你刚才又讲到首尾两顾，是什么意思？”

　　林策说：“这也是我先生提到的，他周游时，行在野外，见一雉捕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故而首尾难两顾。伯爷以为扶持我如何？”

　　服远伯阴森森看着林策。

　　林策讪笑。

　　什么雉捕蛇？

　　凤凰击蛇吧，倘若将苍榆扶持起来，天子伐服远，苍榆可动，天子伐苍榆，服远可动……这申豹好算计，好大一盘棋。

　　但是苍榆？

　　能做尾吗？他要形成对雍州腹地的威胁，还隔着几姓同官方国呢。

　　真是放走了大才呀。

　　服远伯又问：“你究竟领会了几分真意？”

　　林策愕然道：“几分真意？满满的，都是真意，没有虚情假意。”

　　服远伯嗤之以鼻，他幽幽道：“你借多少，孤都敢借，诚如你言呀，没了猗氏，只有你手里有北货，还偿还不了孤借的粮食呀？孤给你一百钟麦够不够？”

　　林策大喜。

　　但他却还是说：“不够。我们苍榆真的一点粮食都没有，全被收刮干净了，没口粮过冬的有好几万人呢。”

　　服远伯冷笑道：“你以为孤一家灭不了猗氏？你来，只是借了申豹的道理游说我一番，是一句话点醒孤家，就换了一百钟粮食走呀。你以为孤不养人么？匀你一百钟，那就要从别人嘴里夺走一百钟。”

　　林策知道，如果自己与他讨价还价，就落入下乘了。

　　林策请求说：“我苍榆举全国之力助伯爷灭猗氏，土地、关城、国人、府库我全不要，请求伯爷把猗氏苍廪的粮食给我，让我再挑些奴隶，明年开春好垦田，否则苍榆的田就要大片地荒芜。”

　　服远伯举起一只手。

　　什么意思？

　　这是要击掌为誓么？

　　林策大胆地把自己的手掌也举起来，暗示良久，猛地击打过去。

　　二人手掌撞出清脆的声响。

　　服远伯笑道：“孤刚才与你谈的是国事，国事谈完啦，现在，孤要招待你，给你摆宴，大摆筵席，让你的家臣也来。孤要让你宾至如归……你父英年早逝，见你徒伤感，本无意相见，却好奇你能来呀。”

　　林策忸怩道：“伯爷你别说别的了，能不能得先赐我点金，盘缠不经花，给花完了。”